用只占福建省1/200的土地,创造出1/16的GDP,并连续24年领跑全省县域经济;
开创的各种“第一”数不胜数,仅2002年以来,就承担国家级改革试点任务30项;
改革开放40年来,创造经验无数——这就是晋江。
晋江市安海镇一景。-人民视觉
在晋江举行的国际鞋博会上,客商云集。-人民视觉
岁月不会平白静好
背后有人遮风挡雨
每次遇到坎时,晋江干部总是及时站出来,既严肃整顿市场规范秩序,又积极帮助企业家树立市场经济法治意识,同时主动寻找政策空间。“只要有利于发展,我们就试;错了,大不了再改回来”
眼前的陈永恩,早已须发皆白。可提起33年前的那个早上,他却仍觉得恍如昨日,唏嘘不已。
1985年的晋江,风云变幻,时晴时阴。那天早上8点半,时任晋江县(1992年撤县设市)安海镇党委书记的陈永恩打好背包,和镇长一起走出办公楼——因为批建了一块盐碱滩办工业园,两人被停职。
全镇唯一的一辆二手皇冠轿车,缓缓滑停。关上门,老陈皱了下眉,问开车人:“小许,你为什么要亲自来送我们?”
“我得知道你们去哪,下回去看你们的时候,我得能找到你们。”
老陈口中的小许,便是恒安集团现任董事局副主席许连捷。
地处福建沿海的晋江,自古人多地少。为谋生路,闯海下洋,十户九侨,晋江人性格中浸润着海洋的壮阔与无畏。为生存而搏命,几乎是生之本能。一次次被抓被批斗,但又一次次重新提篮叫卖,是第一代晋江商人都有过的经历。直到1978年12月中下旬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改革开放春风拂来。
“今后要下金子了。”一场暴雨不期而至,小许意味深长地告诉父亲,这一年他25岁。
果然,1980年,晋江县委在福建第一个出台“五个允许”的红头文件,即允许集资办企、雇工、股金分红、价格随行就市、供销人员按供销额提取业务费。1981年初,项南同志受命到福建任省委常务书记,更是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。依靠“三闲”(闲人、闲房、闲钱)优势,家庭工厂在晋江遍地开花。至1984年,晋江已有乡镇企业3968家。其中,陈埭镇在福建第一个实现工农业总产值1亿元,被项南誉为“乡镇企业一枝花”。
12岁就沿街贩卖的许连捷,此时更是不甘人后。1984年,他找到刚来安海镇工作的陈永恩,提出要办个合资的卫生巾厂,“你要不支持,我就去深圳办。”早年的安海,是晋江第一工业大镇,但企业多为国有或集体性质,效益不佳。其实用不着“逼宫”,镇党委和镇政府有个更大胆的设想,老陈来之前也有念头,“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审批企业,当时还有一批人也提出要建企业,我们就想干脆统计一下,一次性向上级申请。”一摸底,总共28家。在福州熬了整整一周,盖了“数也数不清的章”,总算获批。
转过年,恒安的3条生产线已经填满镇里提供的厂房。“你给我30亩地,我再办4个厂。”许连捷的这个要求,有点“出格”了。“当时都是用闲置民房厂房办厂,哪有什么给地的政策?”镇党委班子开了几次会,决定对一片草木不生的盐碱滩进行填土改造,搞全省第一个工业园,把镇上的企业全部迁过来。
谁知,这边刚一动工,那边通知就下来了——老陈和镇长双双停职、到泉州上学习班。“我们当时做好了被判刑的准备,所以连夜开班子会,直到凌晨2点。”
老陈和镇长的心悬着,可他们却不知道,此时还有一个人也正急火火往泉州赶。他就是时任晋江县委副书记的尤垂镇,“要作检查,也得我来作。”
时任泉州地委书记张明俊听尤垂镇说完经过,转身对进门“报到”的老陈二人一顿痛批。老陈低头听着,心里嘀咕:我倒也想先申请报批,可谁知道找哪个部门啊?
“但是……”这俩字从张明俊嘴里一蹦出来,办公室里的空气立刻和缓下来,“批评归批评,工作还得做。地既然是填出来的,给就给了吧。”
风雨有人扛,改革不停步。
此后,每次遇到坎时,晋江干部总是及时站出来,既严肃整顿市场规范秩序,又积极帮助这些刚刚“洗脚上岸”的农民企业家树立市场经济法治意识,同时主动寻找政策空间。“只要有利于发展,我们就试;错了,大不了再改回来。”类似恒安这样的晋江企业的发展故事,三天三夜讲不完;敢于担当的晋江干部作风,也是一代接着一代传。
老陈再次与许连捷接触是在1991年,那时他已是县委常委。为完成晋江机场建设自筹资金,老陈第一次主动登门恒安劝捐。听完来意,许连捷问:“要多少?”老陈试探着答:“50万。”“太少了吧?”“那就100万?”“还少吧?”“最多的一位海外华侨,捐了280万。”“好,我和公司管理层商量一下,明天答复你。”第二天,恒安打来288万元。
那一次,安海镇总捐款额超过1000万元,晋江海内外总捐款额超过1亿元。2002年,晋江市慈善总会成立,许连捷任会长。截至目前,总会纳捐超过30亿元。
你为我挡住狂风暴雨,我为你迎来春色满园。
2016年底,化解金融风险战役在晋江打响,晋江市委书记刘文儒担任“全市企业风险防控领导小组”组长,一方面严厉打逃追赃,一方面帮助一批“有订单、有专利、有潜力”却因扩张过快造成资金链吃紧的龙头企业渡过难关。截至去年底,晋江累计化解企业不良贷款115亿元,让一批企业解链重生。
赢的时候不骄傲
输的时候有风度
市场才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,翻脸就把最残酷的一面甩给你看。咬牙挺过了最艰难的岁月,关于晋江的新故事再次被历史记录下来,“‘晋江经验’不过时,紧抓实体依旧是我们的制胜法宝”
世纪交替的晋江,转瞬输赢,挥手一笑。
1998年,已近退休的胡诚初随夫人回晋江探亲。结果15天的探亲假中,胡诚初有10天被利郎集团的王氏三兄弟“缠住不放”,甚至假期结束后又被追至上海。如此穷追不舍,就为一件事:聘他当利郎集团副总裁。老胡当过军医,转业后曾两次使濒临破产的国企“起死回生”。此时的利郎,正急需这样一位“良医”,救公司于危亡。
靠着一针一线走南闯北,大批“洗脚上岸”的晋江农民办起众多服装企业,利郎便是其中一家。改革开放的政策巨火再加天时之赐,企业发展果然是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。然而1998年,呼啸而来的亚洲金融危机打破了平静,急剧发展背后的家族化管理模式痼疾暴露:学习模仿能力超强,却也日益陷入同质化竞争泥潭;代工贴牌虽然不愁市场,却也只能屈身价值链最底端,根本没讨价还价资格。
市场才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,翻脸就把最残酷的一面甩给你看:库存暴增。翻开报表:全年销售额才1200万元,库存货值竟达880万元;全国直营零售店只剩8家苦苦支撑。“心软拿不得手术刀”,老胡就一个条件——把清理库存的权力交给他。公司总裁王良星含泪掏出了钥匙。当时,闽北发生特大洪灾,在胡诚初建议下,利郎将大量库存捐赠给灾区,既解当地之急又由此赢得市场好口碑。
同样是这一年,在晋江市委和市政府引导下,恒安集团率先完成从家族式企业向股份制企业的改革,而且还成为全市第一个在香港上市的企业。“光堵住跑冒滴漏,都远胜过多交的税收。”许连捷用自身实践,为晋江民企又一次树起标杆。
咬牙挺过了最艰难的岁月,利郎第二年销售额突破2000万元。不过,这一年最先迎来新世纪曙光的却是另一批晋江“新锐”——他们市场嗅觉灵敏、目光跳出一隅,感受到中国即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、融入全球经济发展体系所带来的震动。以安踏为代表的晋江体育鞋板块,创造出了令人惊叹的市场开拓冲击波。
“没有打不开的市场,只有放不开的观念!”2001年,在当时中国服装市场仍然以“男装、女装、童装”来划分目录时,王良星灵光乍现,告诉老胡,“我想到了一个新名词——商务男装。”当一句“简约不简单”的广告语唤起消费者共鸣时,当北京服装展上众多分销商为争夺代理权而吵闹不休时,又一个关于晋江现象的故事被历史记录了下来。
晋江现象,绝非偶然,它的背后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规律?
2002年6月,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同志第七次深入晋江调研,之后他以“六个始终坚持”和“正确处理好五大关系”为晋江现象作出了精辟解读,这成为“晋江经验”的核心内容。
实践推动了理论,理论又进一步指导实践。“只有夕阳的技术、没有夕阳的产业”“没有破产的行业、只有破产的企业”“没有卖不出去的商品、只有掌握不到核心价值的产品”……在“晋江经验”的指引下,晋江市委和市政府再次明晰改革方向:从优惠单个企业转向引导产业变革,从保障外部要素供给转向推动企业内部升级。于是,当2008年又一场更为严峻的国际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时,利郎早已从商海兴波中的“差点打翻”变成了“涛头弄潮”。
利郎之后一路高歌,而且和很多成功的晋江民企一样,从此心无旁骛地深耕实业,在由他们一手细分出来的男装市场中,从生产向设计转型,从创新向创意转型。组建自己的面料研究院、设立创新设计中心、更新智能化设备生产工艺……2007年,利郎成为亚洲第一个登上米兰国际时装周的服装企业;2009年,利郎又成为内地首家在香港上市的男装品牌;2018年,利郎全国直营店铺超过3500家。
2011年4月29日,福建省召开加快县域经济发展工作会议,地点安排在晋江。时任省委书记孙春兰讲话开宗明义:会之所以放在晋江开,就因为晋江是县域经济发展的样本,要深入学习“晋江经验”,深刻领会“晋江经验”的精神实质,推动全省民营经济发展再创新水平、再上新台阶。同年,“晋江经验”首次写进福建省党代会文件。
“‘晋江经验’不过时,紧抓实体依旧是我们的制胜法宝。”2017年底,安踏集团董事局主席丁世忠在集团上市10周年之际,豪气冲天地表示:不做中国的耐克,要做世界的安踏。在上至省委下至市委的支持下,安踏连续收购、入股多个国际品牌,连续3年营销收入突破百亿元。
截至2017年底,晋江上市公司达到46家,获中国驰名商标42件、马德里国际商标310件;产值超亿元企业822家,民营企业超过5万家;每平方公里创造的GDP超过3亿元;实体经济创造的产值、税收和就业岗位都占全市的95%以上。
拼到无力不放弃
赢到无敌赢自己
产业在转型,城市在转型。转型苦,转型痛,可不转就闯不出一条新生路。在晋江打拼、成长、安家,风雨之后见彩虹,粟琼告诉自己,“没错,这就是我要的诗和远方”
2005年春节刚过,站在百宏集团崭新的工厂门口,已经来晋江打工整整10年的粟琼告诉自己,“没错,这就是我要的诗和远方。”这位土家族姑娘,老家在重庆市酉阳县,凭着刻苦好学逐渐成长为班组长,而且还收获了爱情与家庭。
一路走来,她待过的龙湖镇各家企业都像亲人一样待她:一结婚就提供免费的夫妻房,一怀孕就帮助办理生育体检,一到孩子入幼入学年龄就张罗登记报名,还有车接车送。甚至,父母从老家来看他们,企业也负责食宿。“什么事都不用我们操心,如今光我自己的亲戚就有四五十人在这里的企业工作。”粟琼说。
粟琼来到百宏集团,感受到了一股时时不断创新、年年不断升级的变革浪潮。在这个福建规模最大的差别化化纤生产基地,她的技术水平和管理能力不断成长,一路做到了车间主任。然而又一个10年后,粟琼碰到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危机,也让她第一次产生了辞职的念头。
随着鞋服行业的危机渐次波及上游的纺织行业,百宏集团也开始感受到转型倒逼的“寒风”。为此,从2013年起,百宏集团就着手进行自动化智能改造。然而改造项目推进异常艰难,员工们普遍难以适应陌生的液晶仪表键盘、机器人操控。而且“机器换工”期间,产量质量既不能降低,员工们还要学习上工两不耽误。在安装调试第一条自动化生产线的C区车间,连续两任车间主任因不堪压力先后辞职。2015年11月23日,粟琼临危受命。当初接受培训的多个班组长和员工只剩下最后一名班长还在支撑,而粟琼本人也只能跟新招进来的员工一起现场学习……
面对眼前一堆仿佛火星文一样的数据、说明,耳边员工们一声声接连不断的抱怨,作为车间主任的粟琼不能也不敢喊出一个“苦”字。连续大半年时间,她和工人们每天都连轴转12个小时。累得一到家倒头就睡,但闹钟一响又第一个赶到车间……可各种麻烦故障仍然层出不穷,“我当时真的也想辞职了,可老板为了给我们打气,现场指导甚至亲自打饭送到车间。”
如今,2万多平方米的纺丝车间内,20条自动络筒机生产线、2条自动包装线,全部安装调试完毕。原本64人的车间减工到21人、产品不良率下降2/3、能耗减少1/5……
2018年7月27日,由中国纺织机械协会总工程师祝宪民等5位专家组成的验收组,根据《智能制造综合标准化与新模式应用项目验收工作细则》的相关规定,一致通过了百宏集团“涤纶长丝熔体直纺智能制造数字化车间”项目的验收,这也是全国纺织行业内通过的第一个智能制造专项验收项目。
今年初,粟琼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。不仅如此,她家里也有喜事:大女儿去年以高出一本线70多分的成绩,考取家乡的重庆邮电大学;小儿子学习成绩虽然出现波动,但调整后重归学霸本色,“是这座城市给了我们一家两代人新的生活梦想。”
变革,不仅仅发生在行业企业。在“全国新型城镇试点改革”的探索中,晋江也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腾笼换鸟之阵痛。
2011年6月任磁灶镇镇长的黄延艺,本来在中学当老师,只因一周要值4天班无法照料刚出生的女儿,1992年才调至机关单位。没想到,更招致女儿责怪:换了地方,一整月都见不到。当了镇长的黄延艺,不仅不能陪伴女儿高考,还曾打着点滴、把女儿叫来办公室陪自己加班到深夜。
可能怎么办呢?有着1700年历史的磁灶镇,本是晋江历史上第二个亿元镇。靠着“家家冒烟、户户点火”的传统建筑陶瓷产业,全镇最高峰时办起700多家陶瓷厂。几经改造,虽然铁皮烟囱全无、燃煤全改成水煤气,但转型压力还在加码:磁灶镇成为“全市产业转型试点”,水煤气需再进一步改为天然气。
产业在转型、城市在转型。转型苦,转型痛,可不转就闯不出一条新生路。
2016年,升任镇党委书记的黄延艺,也在让磁灶镇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磁灶磁灶,做瓷的过万、卖瓷的上千。要改天然气,成本高得相当于“一年把1辆奔驰烧进灶里”。可不改,水煤气流出的酚水,让流经的九十九溪天天红得吓人;漫天的粉尘,让磁灶的龙眼树只开花不结果。黄延艺咬着牙一家一家企业做工作,又一家一家叫来镇里,在办公楼前立块大黑板,“签字画押”就地改正。
可刚改完,气又不够用了,得扩容。结果政策也跟着“扩容”了,允许部分企业用水煤气。“好不容易才开个好头,这一松口还不白费了所有力气。”黄延艺找到陶瓷商会,坚持当地企业朝前看、坚决不走回头路。
2018年4月1日,首届中国(晋江)家装建材博览会在磁灶正式开幕。千年古镇,只留下70多家上规模、工艺新、有专利的陶瓷企业,但已腾笼换鸟,浴火重生。相比刚来当镇长时,去年磁灶镇财税总量增长了2.5倍。不仅如此,九十九溪白鹭重回,百年龙眼再次结果。
2014年,习近平总书记专门对晋江推进新型城镇化试点工作作出批示:“眼睛不要只盯在大城市,中国更宜多发展中小城市及城镇。”
2016年,晋江又提出建设“国际化创新型品质城市”。“全国文明城市”“国家生态市”“国家园林城市”,一个个新头衔,标志着晋江还在全面发展的道路上步步求索。
“所有奇迹般的成果都是从一棵大树上长出来的,那就是‘晋江经验’。”刘文儒对记者说。